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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运开幕夜,我们聊一聊身体,以及最亲密的「身外之物」

T China T 中文版 2022-05-23


古希腊人相信拥有强健体魄的人也拥有完善的心灵,并将健壮的身体视为人类的典范。1896 年,罗马帝国皇帝狄奧多西一世在雅典举办了第一届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从此,这项原本向天神宙斯献礼的祭祀活动逐渐演变为一场全球性的大型体育竞技,而身体,正是其中的主角。                                                        
对身体最为直白且嘹亮的赞颂,莫过于一件忠诚于身体,而不是只为遮体的衣服。在奥运会的赛场上,健美的身体线条,以及力与力的较量,透过紧贴身体的运动服,传递到每一个观众的眼中。今夜,东京奥运会开幕,我们选择从一个微小的切面 —— 服饰与身体之间的关系,讲述由这盛大的典礼所勾起的,对身体之美的仰慕。


我们存于现世的肉身,行走、奔跑、舞动,穿梭于各场所间。相比脑中的自由意志,我们的身体被冠以物质性的特征。西方哲学的中心议题常将二者作为对立的两面。在 Edmund Husserl 和 Martin Heidegger 等先驱提出的现象学理论基础上,法国哲学家 Maurice Merleau-Ponty 进一步深化并从根本上质疑了身心二元的论调。在他看来,身体不是传统生理学上的客体性的实体,而是我们接触、认识世界和表达自我的媒介,是情绪化的、可塑的、能感知的。在他的具身性现象学中,身体被赋予了社会性的意义,我们通过身体与世界互动,身体也在与外界相互的作用中,从不断的变化中习得图式,融入社会和文化生活。人类无法脱离肉身去认识世界,肉身也无法被单独体验。我们依着这具能知的肉体,感受时代气息的变化,展现自我的样貌,也为社会所建构。

服装与身体紧密相关,是躯壳的第一接触。由于二者的互动关系,身体也被卷入了外部社会和文化的交流中。社会规范通过服装这一形式制约着人们的行为习惯,人们的身体一度被压抑、被改造,以求迎合主流审美,甚至成为归顺于某种权力之下的象征。在西方的观念中,身体是可塑的,可以通过服饰、运动健身和节食等方式进行改造。从以束腰和鲸骨裙衬勾勒出的沙漏型到扁平的直线型,再到充满荷尔蒙的健美体格,百年来循环往复。身体为了适应所谓的「时尚」「潮流」「趋势」,被限定在固定的款式、板型甚至面料中。「官方文化的古典身体」,即「一个彻底终结的、整全且有严格限制的身体」(时尚的启迪)在时代的洪流中通过服装这一最贴近的形式,被主流审美凝视。


出于对压抑的反抗,许多设计师和艺术家开始对主流审美下的身体做出反叛的尝试。英国设计师 Georgina Godley 和日本设计师川久保玲都曾在服装中加入衬垫 ——「扩大了女性在腹部、臀部的外形和体积」,紧身的面料暗示了内在「身体」的畸形。时尚文化学者 Caroline Evans 则认为,川久保玲的衬垫「勾勒出了主体性的全新可能。它强调身体通过新网络和新交流而实现的外部延伸,与身体的内部容量无关」。她们不仅对传统的制衣观念提出了质疑,也颠覆了单一、刻板的女性气质。

而在中国近现代的特殊社会环境中,也许没有比绣花鞋更能反映权威通过服饰来压抑身体的案例了。细节的形式掩盖了身体的痛苦,不仅女性的体感被忽视,女性也被物化成了一双双绣花鞋,封闭的男权体制通过禁锢女性的身体,以达到思想上的控制。又如中国晚清时代宽衣大袍,绚丽工艺轮番上演。由「三镶三滚」到「十八镶滚」,色彩斑斓,变化多端;细密的纹样刺绣爬满了袍子,几乎看不见使用的面料,更别说穿着者的身体。这些技艺令人叹为观止,但浮夸的形式也将身体隐没于堆砌的细节之下。


西风东渐,随着国门的开放和身体自由意识的觉醒,如今我们能获取的服装样式越来越多,由满清服饰演变和精简而来的旗袍也有了专属的时代印记。时至今日,在图像意识的文化中,身体逐渐被化约为外在的表象,体感经验则被忽视。与之相连的服装也常被认为是一种视觉现象。当下,有一群中国设计师正在密切关注服装与身体这一议题,他们有着各自对身体的私密体验,这些体验,从不同维度、不同着重点对身体做出了更为多元和立体的解读,创造了全新的设计语言,并以此对抗当代文化对身体的物化。身体、性别、精神、时间、空间,都在服装这一媒介上得到了更为深刻的讨论和探究。这些设计师的创作理念中,身体与服装形成一种天然的互动 —— 服装成为身体的延伸,融入了身体的图式,内在被外部世界影响和构建,同时内在也将自身反馈于外部世界中。



服装与身体的关系在周睿的设计中以极为直观的方式在我们面前展现。她的品牌 Rui 如今受众多明星追捧,但她的时装并不具备基本的「蔽体」功能 —— 至少这个功能被弱化了 —— 它成了一种身体的附加物,是对身体本身的赞颂。


身体于她而言是一个载体,「但与雕塑或其他的桌椅等物品不同的是,它有温度,是柔软的,而且在不断地运动」。针织面料由于其延展性和贴肤性等特质,成了周睿表达身体姿态变化的重要承载物。鹫田清一认为,衣服和人体直接接触,服装能通过身体的触觉来刺激人们对自身的感知,弥补视觉上的缺失。他曾写道:「紧身衣其实穿起来并不舒服,和它的名字一样,一看就知道是对身体感觉拥有强烈刺激的衣服。看的人能够感受到这种刺激,穿着者每一个身体运动,都会在皮肤上产生相应的感觉。」而这,即是具身经验的一部分。完美贴合身体的面料随身体动作的变化而变化,遮盖的部分与暴露的部分在同一时刻、同一空间中因一片轻软的面料获得了不同的感知体验。


上:Rui 胸衣、半身裙

下:Rui 抹胸、上衣及连裤袜


设计之初,周睿就已将人体作为一个框架来思考,面料仿佛从皮肤延伸而出的生物组织纤维,攀附在这具有生命的活物之上,层叠交织,连接共生。「我从身体出发去设计,因为身体是我感兴趣的主题。服装应该要考虑到身体,我觉得不光是我,每一名服装设计师都会考虑到这点。」她说。这位设计师将服装与身体的关系视作设计的基础,身体,用她的话来说,是一个 「适合被包裹和塑造的立体的容器」,她为不同肤色和体形的人创作了一片片貌似割裂却又隐秘连接的服装,暴露出未被包裹的身体肌肤。皮肤和布料融为一体,服装成为人体形态的补充。「我有意识地在减少皮肤上面料的遮盖,但并不是出于表达性感和裸露,」周睿说:「我想表达的是人本身的美,以及自然的状态。」


这种概念性的表达方式更倾向于将服装作为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她也提及「时尚和建筑、装置艺术一样,展现了皮肤之间的空隙,或是人类之间的『沟壑』」。皮肤作为将脏器与外界隔开的屏障,在周睿的创作中得到了极致的展现。如鹫田清一所说,它不仅分清了物理意义上的内与外,在象征意义上,它还是男与女、人类与机器、正常与异常等传统二元对立的分割线。而在周睿看来,「皮肤可能跟服装一样,是一个可以在身体上做的创意性的作品,通过它人们可以把自己塑造成想要成为的样子。」



这位设计师对皮肤的兴趣源于小时候留下的伤疤和创口。以现时的审美而言,这些都是需要被遮住的东西,但对于她,却是很有意思的标志,是区别于他人的印记。周睿解释道:「就像有人会去文身、穿孔,类似的行为都是他们在表达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从这个层面上来说 ,皮肤上的符号 —— 伤痕、化妆、文身、穿孔 —— 都是构成个体独特性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人们和外界交流的过程。同为身体装饰的服装,不仅在形式上与皮肤相呼应,也成为了向外部世界展示自我的工具。


Rui 在艺术上的影响则主要来自日本的寂(Wabi-sabi)美学。寂强调粗糙、不规则的美感。这一从佛教中派生的概念基于内心的平静和精神上的向往,接受短暂、未完成和不完美,就能得到心理满足的快乐。Rui 的针织服装,跳脱出任何一种传统的服装形式,「碎裂」的面料之间由珍珠相连,以「不完美」「有残缺」的不规则形状在人体上构成新颖、奇特的图景。周睿说,「我并没有很严格地去赋予服装很强的功能性,也没有给自己设定要设计内衣或像运动外套的衣服,我只是想以我自己觉得美的方式来把它呈现在人体上。」


Rui 抹胸、上衣及连裤袜


艺术化的表达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服装在日常中的应用范畴,如何平衡这两者间的关系也是作为设计师的她考虑过的问题。最新的 2021 秋冬系列名为「漂浮记忆」(Floating Memory),裸露的部分通过叠穿的方式被转移或减少,皮肤若隐若现,似乎有一层朦胧的薄雾笼罩身体,它不再那么激进,而是以退隐、内敛的姿态施展魅力。这种感官刺激对穿着者和观看者具有同等的效应,皮肤以其自然的力量展现出令人惊叹的生命力。


Rui 的服装令人很自然地联想到女性主义,这与女性身体长久以来在社会中处于被压抑的状态有关。提高对于身体和性别的认知和接受程度在她看来也许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不是一两个人可以做到的,需要大家一起。这是一种意识的觉醒,」她说,「这种觉醒是无关性别的,现在在国内可能更多的人会去强调女性的觉醒,因为(社会定义下二元对立的)男性已经有自信去面对了。」身着 Rui 的人们试图摆脱性别化的凝视,当身体与服装极度贴合,便足以诉说一个完整的故事。


她所构建的服装世界无关潮流,无关审美,甚至无关性别,回归身体压倒性地超出一切装饰性。万体为一,却又不尽相同。身体自身的力量感及其呈现出的个体差异才是使 Rui 如此与众不同的原因。



在一间简陋的白色房间里,塑料膜布从天花板沿着窗棂铺展到地面,上面是凌乱的涂鸦和各色未干的颜料油漆留下的痕迹。地面也一片狼藉,腿部和手臂都被「玷污」的模特身着腹部和肩部有肿块凸起的连体泳衣式针织服装 —— 这是尹经纬在就读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硕士一年级时的设计系列,那时他就对身体的边界进行了探索,再之后,他将这场探索延续至自己的品牌 Oude Waag。


对于尹经纬来说,身体更像是一个一直留存于潜意识中的概念。他向我坦言,自己对身体的敏感也许是因小时候乳腺增生带来的童年经验。「其实,我之前没有意识到关于身体的记忆,但在硕士一年级最后展示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小时候的经历,」他坦然道,「这份经历其实挺重要的,它塑造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对身体的理解或反映。」处于潜意识保护中的这段回忆,影响了他的整个创作过程和设计体系的建立,身体成了他设计的出发点。「第一次把关于身体的回忆联系到创作作品的时刻是很令人动情的,我开始意识到身体对于人、对于服装的重要性。」他说。


左:Oude Waag 胸衣、外套

下:Rui 束胸、袖套


他告诉我,他的设计过程是东方式的 —— 譬如一部分留白,一部分抽象和联想;而不是简单的线性逻辑式的 —— 定下主题,再开始调研。「我不会在一开始给自己一个命题去做线性的设计发展,而通常会从抽象的状态或情感入手,搜集日常的灵感再尝试直接用服装的语言去表达和记录。」他以视觉或感受为导向 —— 不经意间看见的画面或物体激发了灵感,再去深挖和了解其背后的内涵。这种类似于雕塑家或建筑师的创作方式是「共情的」,而创作结果往往是关于身体的延伸或将其作为艺术语言的表达方式。


雕塑家 Helaine Blumenfeld 是对尹经纬影响极深的一位女性艺术家,她的雕塑作品《Vento》是这位设计师硕士毕业系列「矛盾志」(Journal of Paradox)的灵感来源。Blumenfeld 以公共雕塑闻名,大理石、花岗岩、黄铜等材料在她的手中幻化为流畅圆润的线条,显现出刚柔并济的特质。在意大利语中,「vento」意为「风」,当这一自然界中飘渺的、肉眼不可见的物理现象以瞬间被「凝固」的状态展现在眼前时,尹经纬从不规则的轮廓和非对称的形状中看到了柔和与锋利、脆弱与坚韧、力量与伤痕的矛盾统一。「我看到了服装与身体最和谐的矛盾状态。通过在雕塑上进行涂鸦,结合我对不同女性及其不同侧立面的表现,从而发展出了七个造型,它们是我所认知的女性的七个状态和形象,它们共同构成了这个系列。」



「矛盾」一直都是 Oude Waag 的关键主题词之一。设计师在采访中提到了另一位中国艺术家 —— 于吉。她的作品如同一件件对人体的解剖实验,是她以雕塑为媒介对人类身体展开的认知实践。「我觉得女性艺术家往往对材质很敏感,」他说,「她用冷冰冰的水泥做了有温度的、柔软的身体残片,同时水泥很坚硬,但作品又诠释了残破感,坚硬和易碎共存。这非常能引起我对女性的共鸣,我也非常容易被这样的作品吸引。」


从某种意义上说,身体与性别也是矛盾统一的体现。性别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被认为是由身体决定的。上世纪 90 年代,美国著名的酷儿理论家 Judith Butler 提出了性别表演理论,提出主体的性别身份是不确定的,是通过重复的表演行为建构起来的「过程主体」。这与社会学家 Julia Kristeva 的「过程主体」概念类似,都指向一个「永远处在生成和质疑中的主体」。Butler 质疑了性别的二元对立,认为性别是社会性的,且与「承载」性别的身体之间不存在决定性的关系。尹经纬同样相信,性别是流动的,不一定需要和身体性别一致;同样,身体也是流动的,一直处于生成和发展之中。


Oude Waag 连衣裙


本科的设计系列「Nudi」是尹经纬第一次通过服装对身体性别进行探讨。他回忆道:「当时我觉得男女在身体性别上最明显的不同点就是身体轮廓以及生理部位的形态,所以我用强调线条的方式来模糊掉性别的概念和特征,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是对我个人身体记忆的一次回应与质问。」用反光的材质包边拉链,又用拉链连接肉色的丝网 —— 覆盖在身体上的服装将生理性别隐去,只留下扭曲的线条随身体姿态和光影的变化闪烁发光。


Oude Waag 中的抽象印花,用尹经纬的话来说,「是以『共情』的方式对矛盾美学的探索,所有的抽象印花都是根据不同的款式和板型与身体的关系而做出的裁片」,换句话说,印花根据身体部位的不同而不同。「因为我希望通过裁片的方式,把抽象的形状在不同的款式或板型中、在人体的不同部位赋予不同的意义,我希望印花的肌理和身体线条能产生联系和呼应,它会因为不同人的不同体形以及姿态产生细微的变化。」流动中的身体状态被概念性地强调,服装上的装饰性元素也与身体产生了奇妙的联结。


尹经纬以身体为基,用垂坠的手法、极致的细节及和谐的肌肤露出试图构建出「Oude Waag 式」女性 —— 她是一个复杂的、立体的形象,不但有传统意义上的柔美和纯净,还有力量与坚韧。身体与服装在尹经纬看来是相互依赖的关系,在设计时把二者当成一体去塑造,才能达到他理想中的和谐状态。这位设计师认为,从身体到性别,再到生理性别与心理性别,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也许只是从身体到内心,一个逐步深入的探索过程。」他说。



「时尚」是一个来自西方的概念。要如何在西方的设计体系下以东方的语言讲述身体与服装的关系,Peng Tai 的设计师戴誌宸认为,「还是得自观到内质的文化价值」。他从身体、性别,以及对身体外部空间的重构,上升至对灵魂、精神的研究。人、社会、时间在此得到了统一的表述,服装拥有了叙事的能力。


Peng Tai 于 2016 年在巴黎创立,以中国的道家思想为核心,不断地试验服装的工艺和板型,并将中草药的形状、气性和颜色与面料相结合,以此探究服装、身体、精神三者之间的内在关系。戴誌宸也接受过西方的时装教育,他认为「西方的设计理念停留在对人体表面进行叠加和装饰的层面,相较之下,东方的文化是向内的,是自我问答的过程」。他对身体展开研究的契机始于对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兴趣,「中国古代哲学一直在讨论人、身体、自然、宇宙之间的共生关系,加上对服装的爱好,我就把目光放在了最贴近服装的身体上。」


左:Peng Tai 连衣裙、鞋子
右:Peng Tai 袖套、连衣裙


关于身心通过服装与外界合一的看法,涉及了道家思想的核心「天人合一」,在戴誌宸看来,身体与精神同是此在在世的构成,二者不可分离,是人类活动的必要条件。对身体的研究,也是对人本身的研究。「中草药也是调整人气息的方法,」他解释说,「中药能修正人身体的能量,使其达到平衡,从而让人与自然达到和谐的状态。」用中药来染制面料的工艺,除了使织物具备独特的色泽和肌理,戴誌宸更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人关注和思考服装的内涵,这份含义融合了对衣料、对人体、对精神、对时间的个人忖量。


在对身体展开的研究中,戴誌宸曾用石膏覆在人体上,定型后再用石膏拓板制成服装。这种方式是对某具身体在某一特定时刻、动作下的某一形状、外形轮廓和肌肉轨迹的实验性摸索。「我们根据模特拓板时的不同体态,拓下了许多不同形态下的人体立裁板型,制作了留住『瞬时性』的、独一无二的服装,」他解释说,「因为我们觉得衣服即人本身。」将有生命的、能知的身体转换为无生命的、固态的物体这一过程,也赋予了服装象征性。服装对戴誌宸而言,不仅是某种物件,它还承载着更为丰富的含义:「从宏观上看,它背后带着社会、民族、历史等意义;微观上它也体现了个人的情感和喜好;它像面镜子一样不断反映和记录着过去和当下,甚至未来整个人类群体的想法和感受。」



在一定程度上,这也反映了他对身体与时间,以及服装与时间的关系的思考。身体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产生改变 —— 骨骼会疏松,肌肉会萎缩,皮肤会粗糙变皱;思想也会随之发生变化,并通过外在的选择体现出审美、品位的转变。如戴誌宸所说:「内在和外在是一种互动。」在服装与时间之间也体现了这种互动,「我觉得,以前人与衣服的关系更为紧密。也许是因为物质不太发达,一件衣服是可以穿很久很久的,甚至可以传给下一代人。经过时间的累积,衣服便渐渐有了专属于穿着者的温度、气味,身体的不同部位在衣服上留下的破洞和污渍,也成为了那个穿着者的标志。这件衣服承载了很多情感和意义,仿佛一部纪录片,可以从中阅读到很多的东西。」这位设计师所缅怀的衣物的「记忆」和「情感」是在时间的作用下才能发生的,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也因此比现时更为亲密和真切。在如今大消费时代的环境下,已很难收获这样的体验,物的商业性和人的消费水平都在不断提高,「大众对于一件物品的感情也在快速地消逝,不光是衣服,还有食物、影像、音乐等等。当下人们缺少了内化的过程,互动性也没有那么强了。」他说。


Peng Tai 连衣裙、半身裙、外套及鞋子


戴誌宸所强调的内化的过程,即是人在接受外界的信息后,自我吸收和消化的过程。这种自我审视的态度暗示了身体的反思性。参与到外部世界活动中的,不只是这具身体,更是穿着衣服的「这具身体」。「服装因身体的需要出现,」戴誌宸讲道,「衣服最贴近人,是向内的,自观的一种状态。研究身体时,自观往往会带给设计者更多的启发。」


美国心理学之父 William James 也强调了身体、灵魂和衣服之间的连接性,它们共同构建了人类,从而肯定了衣服在表达个人感受和维持个人形象方面的作用 —— 从外到内,由身及心。戴誌宸透露:未来,他想做「衣物疗愈」的项目。除了从身体三维结构上 —— 不同的体态,以及肉眼可及的穴位、肉眼不可及的、骨骼、关节等 —— 继续进行研究,「我更想拓宽维度,在魂魄意志的层面去研究人。」用衣服来疗愈人体,听起来新奇又振奋人心。想象一件来自 Peng Tai、弥漫着中药气性的衣服吧,中药的气味能渗透你的皮肤,流入你的身体;感受衣物成色的变化,让身体与服装「真正」地产生沟通和交流。



延展身体外部的空间,是 2015 年成立的 Chen Peng 自始至终的视觉要义。毕业于伦敦中央圣马丁学院和皇家艺术学院的设计师陈鹏,从胖、瘦两类人群的体形研究出发,将鲜亮的颜色、膨大的体量、宽大的尺寸设定为自己同名品牌的标志性特征,有如艺术家 Leigh Bowery 塑造的「怪诞身体」形象日常化的体现。最容易与他的艺术作品产生视觉共鸣的,是 2020 秋冬系列的「形而上学」(Metaphsics)系列,从头到脚的紧身衣外生出许多形状大小不一的肿块,蓝橙的格纹面料增强了视觉的冲击感,身体被缠绕、被包裹,被抹去的面部特征不再代表单独的个体,而是隐喻着整个人类社会在疫情爆发时所面临的不安和局促。由身体的负担引申到心灵的阴影和压力,整个系列暗含着一种想要挣脱的张力,是由身到心,再由心反射到身的形而上表达。


「Lace to Meet You」项目则是另一个陈鹏以衣物来延展身体物理空间的例子。象征着古典、柔美和性感的蕾丝面料在此获得了新的诠释,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 —— 蕾丝与 TPU 透明膜相结合,使其质地变得坚硬挺括;也是象征意义上的 —— 蕾丝不只代表单一的女性气质。羽绒的填充使衣物拥有了膨胀的廓形,又用抽绳和系带勾勒出不规则的「身体部位」;巨大的、带有褶边的帽子如同头盔,好似与被蕾丝包裹着的面部相连,它仿佛身体的一部分,从脑部的皮层和组织器官发育而来,以起到同样的保护作用。这是对人类身体在未来进化和发展的设想。


左:Chen Peng 羽绒外套、衬衫、长裤及帽子

鞋子为编辑私物 

右:Chen Peng 羽绒外套、衬衫、长裤及帽子

 

「怪诞」的身体形象由设想中的虚幻变为当下可被触摸、可被视见的实体。哲学家 Mikhail Bakhtin 将「怪诞身体」定义为「一个生成中的身体。它永远不会结束,也从未完成;它被不断地建立、创造,同时也参与创制了另一个身体。因此,怪诞形象的艺术逻辑摒弃了身体闭合、光滑且不可渗透的表面,仅仅留下身体的赘余 —— 芽苞、花蕾 —— 和腔孔,以超越身体的空间限制,或进入身体的深处」。时尚研究学者 Francesca Granata 认为:「『怪诞身体』是对限制身体 —— 尤其是女性的身体 —— 之陈规习俗的背叛。」


陈鹏的作品还模糊了性别的差异,是对标准化的、单一的服装尺寸施加于多元人类肉体之限制的反抗。设计师身形过瘦,而他的好友则体态过胖,他们都面临着同样的选择困境。「他买衣服总是觉得小,我买衣服总觉得大,」陈鹏继续说道,「从自己的感受出发,才能真正体验到目标受众群的真实感受。」在研究了胖瘦两类人群的体形、运动路径、肌肉脂肪比的异同之后,陈鹏从人体工学的概念出发,创作出了以圆肩、龟背为特征的茧形和圆形服装轮廓,在袖笼和肩部做了褶量转移,从根本上改变和调整了服装的板型和结构。「这是我们最大的不同点,」陈鹏解释说:「袖笼和肩部是最难符合人体结构学的服装部分。」



手掌作为人体的组成部分,在陈鹏的设计中也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在 2019 秋冬的「喜马拉雅」(Himalaya)系列中,手掌第一次作为一种抽象的元素出现在 Chen Peng 的设计中。「那一次的灵感来自藏族的哈达,『哈达』一词的意思是『送给远方的朋友最好的祝福』,我们用『手』做了一条围巾,影射哈达的含义,是一种表达拥抱、祝福、给人以安全感的拟人化的设计,」陈鹏解释道:「手在不同的环境和主题中能传达出不一样的设计语言,在 2020 秋冬系列中,我用手掌表达了解放压力和释放情绪的过程,有种逃脱和挣脱感。」以此延伸下去的被放大的「手掌」元素,通过不同的表达方式被赋予了不同的审美意义,逐渐成为了 Chen Peng 的又一个经典标志。


他的设计不仅在尺寸上突破了规范,颜色和品类也体现了他心中的「平均时尚主义」构想:不常见到的颜色和撞色组合使其服装更为夸张和亮眼;羽绒服作为一种刚需的服装品类,则跨越了身体、性别、年龄和国籍的差异。「(传统的)服装设计里永远都在讲究场合、时间和地点(Occasion、Time、Place),我们希望模糊掉这些概念,冲破设计框架的桎梏。」他说。身体于此不再具有性别、年龄、「尺寸」上的差异,它被温柔地包裹,没有负重、没有束缚,与此同时,也强调了身体表达不同自我的同一性 —— Chen Peng 通过「怪诞身体」的塑造,模糊了美与丑的对立和界限。


Chen Peng 连衣裙、半身裙及腰带


Merleau-Ponty 的现象学提醒我们,对于身体的装饰不只是一种视觉现象,也是一种体感经验,对其外观的研究并不能完全说明服装存在的意义,之后又发展出了新唯物主义的身体观。Llewellyn Negrin 在研究 Merleau-Ponty 现象学中的文章中写道:「这种观念对身体研究的重点从身体的文化再现 —— 例如身体的图像,转移到了身体的肉身经验上 —— 例如身体的感觉。可是,在如今这个以图像为主导的媒体时代,身体的视觉构建仍然受到追捧,忽略了身体的物质存在 —— 事实上,我们唯有在空间穿行中才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尽管穿衣打扮的行为已成为日常生活中趋于习惯的、直觉性的动作,它也或多或少地参与了身体和意识状态的构建。


时尚行业源源不断地汲取层出不穷、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衍生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视觉胜利品。然而究其本源,身体却被掩盖在感官刺激和流行噱头之下。这些中国时装设计师对于身体经验的关注,也是他们将服装视为能够塑造物质文化并参与社会相互作用的表现。而在这个过程中,对身体的回归却日益成为他们「先锋」式的表达。或自信、或舒适、或柔软、或内化,他们各自通过展露、调和、复制、重构身体,向观者和穿着者强调了体感的重要性。这些中国设计师向我们表明,作为主体的身体可以不再为了一味地适配服饰、符合主流审美、迎合潮流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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